十年間,跟大安森林公園一樣大的海岸,消失了。
耗費億元也救不回來的海灘,淪陷下沉中的國土,
誰扭曲台灣美麗的輪廓?
文/林倖妃.林秀姿 研究/辜樹仁.陳竫詒.陶允芳
攝影/劉國泰
沙灘不見了!
木頭的指標傾頹,依稀可以辨識出「旗津」二字。
眼前的消波塊,猶如一堵高高築起的城牆,看不到海,也聽不到海濤聲。隔著一條馬路的「臨水宮」,門緊緊關上。
高雄舊名「打狗」的來源、作家七等生,一九八○年代小說《憧憬船》中,最後的淨土——旗津沙洲,瀕臨死亡。
在高雄住了五十多年,蘇振國站在市府設立的導覽圖前,對照現場實景數著,「牽罟區沉了,船錨景觀區不見了,風帆景觀區也消失了。」
距離他上次來,不過才一年。
一個大安森林公園消失
「旗津海岸侵蝕非常嚴重,兩年之內,海岸消失快五十公尺,」高雄市副市長李永得,語調很急切。
不過十年,長達三.六公里的海岸線,從海水浴場到海岸公園,幾乎流失掉一座大安森林公園的面積。
沿著旗津三路往前走,曾經遊人如織的風車公園,只留下斷垣殘壁。黃色警告牌寫著:因海岸侵蝕,前方道路封閉。
城牆般堆砌的消波塊,是「海岸公園」內唯一的景觀。
李永得嘆口氣,築堤中的高雄港第二港口,阻擋高屏溪的漂沙,「沙被帶走,又補不進來。」光是築離岸潛堤、留住漂沙,就要七億元。
但是,有用嗎?
消失的旗津沙灘不是特例。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監測全台,發現至少十二處海灘和沙洲,正在嚴重流失,過去三十年,退縮了一百到六五○公尺(見左圖)。
十二座海灘被謀殺
裡頭,包含不少台灣人記憶中知名的海灘。北從頭城海水浴場,南至鄰近鰲鼓溼地的好美寮,黑面琵鷺每年過冬休息的七股沙洲,以及黃金海岸、旗津海岸。
是誰殺了海灘?
台灣師範大學地理學系,助理教授林宗儀,用Google Earth沿著台灣愈來愈往內縮短的海岸線(五年內,縮短二十七公里),一公尺、一公尺地對照,指出:保護海岸用的消波塊和水泥堤防,其實是殺手。
「離岸堤做到哪裡,下游就開始侵蝕,」他說。
為了做研究,林宗儀繞著台灣海岸線跑,迄今三十年,已跑上百圈,對大小港口如數家珍。
一九九七年完工,花了七○.九億元,卻從未有遠洋漁船停泊,興達遠洋漁港,便是因錯誤政策,而衍生出更大災難。
完工後的漁港外,突出的堤防,形成突堤效應,影響由南往北的水流,海浪開始往北侵蝕茄萣岸堤。
荒謬的是,為了防止海岸持續崩壞,水利署河川局在離岸不遠處,建了一座座離岸堤,企圖營造淺灘、留住漂沙。
算一算,從高屏溪到二仁溪約六十五公里,就有一八二座各種堤防。
「這只是把原本順著水流往北的沙子,留在這裡,」林宗儀說。
黃金海岸 兩年內消失
堤防暫時保護了高雄沿岸,海浪卻累積更大能量,往北造成更劇烈的破壞。
從南邊來的海浪推進,加上安平漁港的突堤效應,雙邊夾擠,重創台南人的重要記憶「黃金海岸」,南側足足倒退七十一公尺。
比對《天下》三月拍攝的黃金海岸,「鯤喜灣文化園區遊客服務中心」前的照片,及台南市社區大學、自然環境學程講師晁瑞光,兩年前所拍的照片,發現僅僅兩年,沙灘已經不見,前方樓梯也拉起封鎖線。
「超乎想像,退縮的速度比想像中來得快,」晁瑞光不斷記錄黃金海岸。每個月,他定期和志工到二仁溪、鹽水溪和曾文溪出海口的海灘,淨灘、撿垃圾。撿著撿著,卻發現沙灘一個一個,不見了。
台二省道濱海公路上,金沙灣——這個因為黃澄澄的沙粒,猶如閃閃發光的金子,而命名的海灣,是另個案例。
這天,突然吹起的強風,讓東北角的浪愈打愈高。循著GPS上標記的「金沙灣海水浴場」,《天下》記者開車經過龍洞後,卻不見印象中的海水浴場。
放慢車速後,赫然發現小小的牌匾上寫著「金沙灣」,步行五分鐘就繞完的沙岸,完全看不出過去浪漫的足跡。
如今的金沙灣海灘,空有美麗的名字卻留不住沙。
翻開這頁歷史,位於北側的和美漁港擴建築堤後,伸出六十八公尺的堤防,造成突堤效應。強勁的水流將沙、從南往北沖刷到港內,埋了小漁港,也毀了金沙灣。
比對《天下》四月初拍的照片,及攝影師黃基峰兩年前拍攝的金沙灣,清楚看出「傷心海岸」的變遷。
漁港、商港、消波塊和防波堤,營造出的人工堡壘,幾乎完全佔據西部海岸。從新竹縣市、台中市、彰化縣、雲林縣到嘉義縣,人工海岸線都超過九○%。
但綿延的消波塊,真能保護海岸嗎?
連續三年,堅持用雙腳走過濱海線,台灣海洋環境教育推廣協會秘書長郭兆偉,最不願回憶的地點,莫過於台中和彰化。
他形容,經過台中港時,只能走在很高很高的堤防邊,砂石車在身旁呼嘯而過,「眼裡都是醜陋的東西,真的很痛苦。」
讓蚊子漁港自生自滅
近年來,國內學界開始出現「廢港」的聲浪,他們質疑台灣有必要維持兩百多個漁港嗎?
廢港早已悄悄進行。農委會漁業署長沙志一拿出資料,二○○五年至今,漁業署公告的漁港,少了十四個(目前有二二五個)。
未來,至少有五十個漁港不再投資維護,「讓它自生自滅,這是最緩和的做法,」他坦承,拆港不但花錢,還可能引發漁民反彈。
台灣西部已被人工海岸填滿,東部也正受到觀光開發的衝擊。最近的例子,就是停工中的台東美麗灣飯店。
站在緊鄰海岸的美麗灣飯店前,台東大學公共與文化事務學系副教授靳菱菱指著前方,大漲潮時,飯店和海岸只剩七、八十公尺,退潮時,也只有一二○公尺遠。
「十年內就可能淹了飯店,到時候,核准開發的台東縣政府,需不需要國賠?」一位不願具名的學者質疑。
消失中的海灘,淪陷中的國土,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看在眼裡。三年前,開始著手調查,建立國土資料,給開發單位、縣市政府參考。科長張碩芳承認,丟消波塊護岸,「看來是抵不過大自然力量。」
該退就退、該拆就拆
左手是自然沙灘、右手是生命財產,能不能兩全其美?
美國已經有愈來愈多的臨海州,採取「堤防倒了就棄守」。「他們相信人力無法抗衡,也有緩衝帶的觀念,」師大地理系助理教授林宗儀說。
認清事實和自然法則,該退就退、該拆就拆,最重要是將「海洋」,放入國土規劃思考,以過去三十年的退縮海岸為依據,劃出緩衝區和撤退帶,並減少開發。
其次,是躺在立法院二十年的「海岸法」,及國家海洋政策都須確立。
五月中,以山景著名的「陸地國」——韓國,將在西南岸的麗水市,舉辦世博會,展現韓國不為人知的「海洋力」。四六九年前,葡萄牙人驚嘆為「福爾摩沙」的海島台灣,如何重新找回我們記憶中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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