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5日

[巷仔口社會學] 海濱如何成為大眾度假勝地:觀光與社會

[巷仔口社會學]海濱如何成為大眾度假勝地:觀光與社會

出處http://twstreetcorner.org/2013/08/05/gumingjun/

古明君 /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

夏天,就是要到海邊,享受沙灘、陽光、海水?在這個制式的想像中,海濱,就是度假的空間。但這個想像,在人類歷史上並不太久。
很長一段時間,海邊是漁村、是邊境、而不是度假勝地。今天我們熟知的海濱度假勝地(seaside resort),雛形出現在西歐18世紀中之前。當時,海岸的氣候環境、帶鹽味的新鮮空氣,被特定的階級視為有益健康。由於當時交通依賴船隻或馬車,要旅行數日才能到達海濱,因此,這些人往往整季都待在該處。當時,海水療癒就如同溫泉浴一般,是上流社會的活動。海水浴的程序非常複雜,不像今日具有休憩的性質,而是醫療活動。在當時,這些人到海邊並不是游泳,而是像泡溫泉一樣的泡海水浴。人們穿的,也不是泳裝與比基尼。許多人是搭著類似馬車的海浴機器(bathing machine),拉到海邊浸泡海水(見下面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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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紀的海浴】
Source:1.bp.blogspot.com/-diGTOLqZLFw/T_CRwy7IwmI/AAAAAAAAAKU/z-l5wC_jvwo/s1600/bathing+machines0001.jpg 
從上流社會的療癒空間,逐漸轉化形成我們今日較熟悉的大眾旅遊景點,時間大約在19 世紀中期之後。多重的力量使得海濱勝地開始大眾化與遊憩化,包括:運輸技術改變、工業資本主義使得空間與時間上開始有了制度性的分化、以及特定的意識型態或文化運動的影響。在這些不同的力量推動下,我們今日較熟悉的海濱旅遊勝地逐漸形成於19世紀到20世紀的歐洲。

工業發展、階級與旅遊休憩

英國與歐洲的海濱勝地,主要是在工業化過程中,逃離人口密度增高的工業化大都會的渴望、逐漸形成了制度性的安排,旅遊就是這樣的制度化安排出現的社會活動,讓人們可以離開都會區,造訪未工業化發展的邊陲地區。伴隨著工業化與都市化出現的海濱旅遊勝地中,英國的布萊頓(Brighton)是個典型的例子。
布萊頓原本是一個小漁村,1750年代左右,推行海浴療法的Dr. Richard Russell開始將這個小漁村改造為海水療癒的地點,30 年後,由於海浴療法受到皇室喜愛,布萊頓蓋起了皇家穹頂宮(Royal Pavilion),皇室貴族的造訪,也布萊頓開始成為聯繫上流社會活動的象徵。到了1841年,由於鐵路的開通,離倫敦僅有70餘公里遠的布萊頓,成了可以一日到訪之處,到布萊頓海濱不只是貴族與上流社會的活動,在倫敦中產階級也流行了起來。
19世紀後半,火車不僅載運倫敦的中產階級到布萊頓,也將勞工階級帶到黒池。運輸技術的發展、也把英國與其他歐洲北方工業國的遊客,帶到了在南歐也發展出的海濱度假勝地(如義大利里維耶拉、法國蔚藍海岸、威尼斯麗都島)。在「觀光客的凝視」一書中,Urry對於運輸技術、大眾旅遊、以及海岸的遊憩化之間,提供了一個超越單純因果關係的解釋。鐵路發展,雖然減縮了從工業城或都會區到達海濱的時間,但若不是皇室貴族對於海濱度假的喜好、若沒有18世紀末與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影響,使得人們開始賦予自然事物的感性與情感價值,那麼交通運輸發展未必會促成海岸線的遊憩化。另外,19 世紀開始的工業資本主義,也開始發展對勞動的控制與保護,並擴及社會生活各面向的安排,因此伴隨著工時限制,週末休假以及固定假期制度逐漸形成。遠離平日的工作和生活空間,出去度個假,成為勞工社群集體的社會活動[1]
pavilion
【火車的出現,使得倫敦中產階級也可以到貴族休閒的Brighton海灘】
Source:theredlist.fr/wiki-2-19-878-1091-1095-view-eclecticism-1-profile-royal-pavilion-1815-1822-brighton-england.html
過往以載送貨物或者只服務優渥乘客的鐵路運輸,在1844年鐵路法明定:鐵路公司有為勞工階級提供服務的義務」[2]之後,鐵路旅行的階級性格越發模糊。後來的鐵路旅行就出現了具有現代觀光業雛形的旅行社與套裝行程,希望有休憩與娛樂的大規模人群移動,開始被組織起來。這種休憩娛樂移動的現象,也是因為工業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工作與休閒二分對立的制度化,而逐漸出現:工作日與休息日的區隔、工作空間與休憩空間的區隔,休閒開始成為一種組織化的社會安排。在英國,海濱就在這樣的歷史過程中,從醫療的、貴族度假空間,轉化成為大眾的、休閒遊樂的空間。

普羅大眾的海濱休憩

當中產階級以及勞工階級開始湧入海濱,不僅象徵了「旅遊的民主化」,也使得海岸地景出現了變化:十九世紀後出現的海灘度假勝地,開始有旅遊設施出現,英國出現了度假小屋(Bungalow),讓前來度假的中產階級可以避免在公共空間中赤身裸體、而是在半私人的空間中游泳、全家同樂[3]。也有研究者指出:在歐洲的海岸線遊憩化的過程中,大眾旅遊主要是由旅行社組織其來的社會活動,與此大約同時,海濱勝地則是開始出現家族性的私人公司來經營。除了小型旅館、民宿、露營地之外,海濱度假勝地也開始出現大資本興建的度假村(villa)和豪華度假公寓[4]
在歐洲的海灘勝地中,德國的例子則呈現了另一種典型:海灘渡假由國家主導,並且以意識型態的力量來動員。在1936-1939 年間,德國建造了4.5公里長的The Colossus of Prora,這個海濱公寓最多可以同時容納2萬個遊客造訪,主要針對勞工階級。房間很小很簡單,遊客被鼓勵參與在海濱勝地的各種公共休閒活動,強健體魄、改造心靈。這個海濱設施的建造,是納粹德國時期Strength through Joy計畫的一部分。這個計畫是在國家動員下,透過戲劇觀賞、登山、旅遊等休閒活動,大規模的將勞動階級的工餘時間組織起來、全面控制大眾生活、改造大眾的身體與精神面貌的意識型態計畫。
Prora
【由希特勒時代開始建造,在戰後東德時期完成的Prora休閒沙灘,肩負國家強盛的任務】
Source:www.nytimes.com/2011/06/21/world/europe/21germany.html?pagewanted=all&_r=0
早期在西歐及美國的海濱度假勝地,主要呈現工業資本主義影響下,休閒如何成為制度性的社會安排。上述幾個例子,展現了不同力量下,海濱勝地的地景變化。但二次大戰之後,戰後經濟秩序維繫了北方工業國家的工資水平與制度化的假期,加上全球的地緣政治重組、以及1960年代之後航空業的發展和大型郵輪旅行的出現,使得跨國旅行更普遍,這諸多因素共同影響下,使得原來沿著歐洲與北美的海岸線出現的海濱勝地,開始有了全球擴張的面貌。

全球化下的海灘渡假勝地:新景點、新形態

此時學術圈開始提出了度假勝地有其「生命週期」的研究命題。已經形成多年的老牌海濱度假勝地,在旺季開始出現人口擁擠、交通擁擠、用水等問題,人們原來逃離工業城市就是希望擺脫這些問題,現在反而惡夢重現於海濱勝地。此外,這些海濱度假勝地所處的社會,也開始經歷去工業化的過程,並且必須面對新型態的休憩空間(如遊樂園、主題公園)、或者海外新興海濱度假勝地的挑戰,使得這些老牌海濱度假勝地光芒逐漸隕落。1960 年代之後,新型的海濱勝地不僅在歐洲出現(例如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與地中海岸線)、也在中南美(例如墨西坎昆、巴西薩爾瓦多)、加勒比海岸、與某些太平洋島國出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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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下的新形態沙灘休憩模式:邁阿密】
Source:www.planetminecraft.com/project/miami-beach/
和老牌海濱度假勝地不同的是,這些在二戰後國際旅遊市場上開始出現的海濱度假勝地,所面對的資本主義,不再是將工作與休閒截然二分的工業資本主義、而是更有彈性的資本主義。有些位於區域經濟或全球經濟重要都市的海灘勝地(例如新加坡邁阿密),現在作的生意,是將商務與旅遊結合的會議旅遊、商展旅遊,接待到此開會、洽商、或參與商展等活動的商務旅行者,讓他們可以把忙碌的工作行程和海濱休閒結合。這一類的海濱勝地主要的設施,往往是標準化的商務旅館而非民宿,以及大型的會展中心,以方便各種文化各種國籍的商務旅客,得以極快地熟悉住宿環境和進行商業會議,而此類海濱勝地涉及的經濟發展,也不僅僅是緣由於造訪者的吃住與娛樂消費,還包括地產經濟與商業金融等等。支持這類海濱勝地的空間形式的,往往是大資本(而且可能是跨國性的資本)以及政府力量。
至於那些不以會議旅遊或商展旅遊為目標、強調來此就是要休閒放鬆、要遠離塵囂的海濱勝地,它們的面貌也不同於19世紀西歐的海濱勝地了。這些二戰之後出現在非歐美國家的海濱勝地,接待的遊客或許有些來自國內的大都會,但也有相當大的比例是由歐洲、美國、或者區域經濟內的其他國家(例如東南亞海濱勝地上的日本遊客或中國遊客)。由於語言、習俗、文化等因素,遊客要到異地的海濱勝地休閒放鬆,就更依賴組織化的資訊、服務、或相關的遊憩安排,例如依賴旅行社聯繫交通住宿行程安排、選擇國際連鎖高級飯店(例如喜來登Sheraton)或者全包式假期度假村(all-inclusion resort,例如Club Med)。雖然網際網路的興起,可能讓強調個體性的自助旅行者有多一些個體化的選擇,但具有國際知名度的海濱勝地,仍然相當程度呈現了旅遊的組織化。
二戰之後那些以休閒放鬆為主要訴求的海灘勝地,在發展與宣傳操作上,出現了兩種的基本樣貌:一是加勒比海岸、以及某些太平洋島國,仍遵從著標準化的3S原則:陽光(Sun)、沙灘(Sand)、海洋(Sea)。當然,後來許多人認為這一類的標準化度假海濱勝地除了這3S之外,還有另外的S,有人說是清潔衛生(Sanitary)、有人說是販售(Sales)、有人說是性(Sex)。若先不論其他的S,前3項S倒是全球海灘可以放在一起比一比的標準化判準,在地社會的複雜度,就必須隔離出去,不需要(甚至不可以)讓觀光客接觸到。另一種發展的樣貌,則是適度地、有選擇地將異文化包裝進來,強調原始部落、非西方文明等,如墨西哥印加文化或者印尼的巴里島文化,滿足來自異地觀光客的獵奇。即便是這一類的海濱勝地,重點也是適度與選擇,而且有研究指出:當這樣的異文化獵奇成為觀光發展的邏輯後,觀光工業的文化生產會將不同的文化特色也混雜在一起,形成了為觀光凝視而生的、符合世界主義想像的文化商品[6]

觀光的社會衝擊:環境污染、沙灘私有化

這些海濱勝地,對遊客來說是休閒之處,但對更多人來說這卻是一個工作的所在。伴隨著觀光客的造訪、各類服務(餐廳、咖啡廳、旅遊商店)需求的成長,新的工作人口開始湧進這些在二戰之後興起的國際海濱勝地。某些低端的服務工作,可能來自周邊更邊陲的地區,但以情緒勞動為主的特定的服務工作,則可能需要有一定教育、文化、或者有服務業經驗的勞動人口,因此未必可以直接聘任當地人或者來自更邊陲地區的人。外來人口的加入,使得在地的人口特性發生變化、改變當地社會的肌理、影響在地的社會互動與環境,具體的例子包括外來工作人口的居住問題、水資源分配問題(如何在旅遊設施用水、本地人與外來工作者的生活用水、與傳統農漁業用水之間分配)、垃圾如何處理。在不同的個案中,海濱勝地發展帶來(或可能帶來)在地社會與環境的影響與衝擊,到底誰有權利決定?其中可以看到資本、政府、原居此地的住民、與因工作而移住該地者、海洋愛好者與環保NGO等的合作或者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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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海灘勝地的環境污染問題】
Source:blouinnews.com/sites/default/files/styles/640×432/public/images/story/2013_03_21/peru_lima_beachgoers_moft.jpg
不僅如此,私人海濱設施的所有權或使用權是否涵蓋及沙灘,就影響了不同的人親近海洋的權利與沙灘的可及性(小編註:中山大學的沙灘外包給一家私人公司經營會館,造成原來在此沙灘常年的泳客與一般遊客無法進入使用)。另外,旅遊產業的邏輯,是在更多大眾造訪某個海濱勝地之後,繼續發掘新的「祕境」,這使得新的勝地不斷出現,海岸線休憩化對海洋生態帶來長遠的影響,甚至不可逆轉。海濱勝地的發展與不同案例,可以證明:所謂「無煙囪工業」的觀光,並不表示沒有生態影響、沒有社會衝擊、沒有分配問題、或者必然可永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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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來,圖中椰林處,將是一座觀光飯店,…千百年來不斷輪迴上演的陸蟹產卵,也將隨著棲地破壞,永遠消失。by 漂浪島嶼】
Source: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10151782024325619&set=a.193358800618.167986.192664375618&type=1&the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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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Urry, John(著)/葉浩(譯),2007,觀光客的凝視。台北市:書林。44-52頁
[2] Urry, John(著)/葉浩(譯),2007,觀光客的凝視。台北市:書林。51頁。
[3] Urry, John(著)/葉浩(譯),2007,觀光客的凝視。台北市:書林。66頁。
[4] Gormsen, Erdmann.1997. The impact of tourism on coastal areas. GeoJournal 42(1):39-54.
[5] Gormsen, Erdmann.1997. The impact of tourism on coastal areas. GeoJournal 42(1):39-54.
[6] Esperanza, Jennifer S.. 2013.  Pan-Ethnic Aesthetics and Other Exotic Imaginaries in Bali, Indonesia. Presented at the conference of “The Past for Sale?: New Perspectives on the Economic Entanglements of Cultural Heritage”
May 15-17,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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