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7日

阿美族怒吼的民國一百年─談第三波還我土地運動「Pangcah守護聯盟」之成立

編按:2010年11月20日,花蓮的Makutai(港口部落)主辦了Pangcah百年戰役音樂會,當天刺桐部落去的人有Panai、Sinsing、小Hongai、Piyaz、Simuy。曾為刺桐部落寫下報導的破報記者美妤,也報導了該場音樂會....

作者:劉美妤  出處 破報  2010-11-25 21:45  


「我必須和我們的土地說聲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年輕人太晚出來了……」來自崁津部落的Ako以感性的口吻娓娓道來。一場音樂會,港口部落清澈的夜空,來自八個部落和外界關心的朋友共百餘人,一同齊聚在雨後仍些許潮濕的祭典會場上。這場名為「Pangcah土地百年戰役」的音樂會,同時也是阿美族各部落合作展開新一波「還我土地」運動的集結,在馬庫達愛(港口部落)祖靈的見證下,宣誓了Pangcah(阿美族)守護聯盟的成立。在中華民國的建國百週年即將來臨的此刻,各部落的阿美族人終於團結起來對政府發出怒吼,決心討回這一百年來連續被日本政府、國民政府無理侵佔的部落土地。這一百年來,太多持續的壓迫、侵奪不曾得到平反,原住民的土地主權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問題。

百年的意義是什麼?在政府已經編列巨額預算準備大肆慶祝時,他們似乎認為這一百年是個榮耀的證明;然而在阿美族人看來,這一百年是承受著土地流失的一世紀痛苦。「我們身為原住民,已經失去土地,民國一百年要慶祝什麼東西?」阿美族音樂人莫言在音樂會上這麼說。從1907年時任台灣總督的佐久間左馬太以五年「理蕃計畫」開始對原住民族進行攻伐、屠殺開始,土地的所有權逐漸轉移到政府手中。妳去過東海岸那些知名的遊憩景點嗎?三仙台是阿美族人祖先牧羊的地方;現在已蓋了醜陋美麗灣大飯店的杉原海水浴場是刺桐部落世代捕魚的海灣。月洞是港口部落舉辦祈雨祭儀之處,不遠的絕美礁岸石梯坪,更是國有財產局從族人手中以「行政疏失」為藉口強取來的部落傳統領域。別提阿美族人世代作為種植、放牧、打獵用途的廣袤山林了,現在全為林務局所有。只要族人拿不出地契,或在辦理土地登記時遇上問題,政府就恣意宣稱:這裡不屬於任何人,因此屬於國家。這個國家,立基於對原住民的惡劣侵略。


從國有財產局的一紙公文說起

今年10月7日,國有財產局花蓮分處發出一紙公文,指出港口部落的項鍊工作室建物違法佔用國有土地,「請於11月5日前拆除並騰空地上物」。十月底消息傳出後,族人和關心部落的外界人士皆緊張且憤慨,因為這塊地--秀山段225和225-3兩筆地號確實屬於國有財產局,然而早在政府來台之前,這片旱地就一直是工作室主人爾嬈‧德菲兒所屬家族的領地,卻在族人尚未辦理登記土地前,就被收為國有,由交通部東管處管理。

項鍊工作室面對的狀況絕對不是單一個案,太多的原住民土地都因未登記而成為國有地。項鍊工作室可能被拆的急迫問題成了導火線,11月20日在港口部落的「Pangcah土地百年戰役音樂會」活動主辦人之一高潞‧以用說:「那時候我們很緊張,因為我們在原民台資訊比較快,我跟阿洛想說怎麼辦,聯絡部落的人,他們說勢單力薄、需要支援,但是以項鍊這樣一個區域來講,我們覺得其他的人沒辦法有共鳴,所以我們要有一個更高的層次,讓大家知道阿美族的土地問題有一個長久的因果關係,所以我們才想要辦活動。」發起的三位阿美族年輕人一通電話後,火速召集更多年輕人加入,11月初開會後,眾人合力在兩週內完成活動的一切籌備。


項鍊工作室的危機雖在11月5日宣告暫緩了,這場活動仍勢在必行。「因為明年一百年,但不見得是我們的一百年。因為這個一百年沒看到我們阿美族,而且我們阿美族土地都已經在流失了,快死掉了,所以我們一定要站起來。」高潞說。人口超過18萬的阿美族作為台灣人口最多的原住民族群,卻大量流入都市工作定居,因為阿美族沒有土地。沿著狹長蜿蜒的東海岸和花東縱谷,遊客總是驚豔於原鄉的好山好水,卻不知這片好山好水本來孕育著阿美族人多采多姿的文化,卻落入了政府手中,有些禁止開發造成族人生計無法維持,有些甚至BOT給財團進行大型開發,這片土地的主人一直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更精確的來談,說「阿美族」也是不正確的,這個民族以「邦查」(Pangcah)為「人」之意自稱,漢人卻用了卑南語的「北方人」 Amis作為他們的官方族名,連對他們族名的基本尊重都沒有。而政府不只在過去試圖剝除原住民的傳統文化,現在也仍不願歸還以官方空降姿態侵佔的土地,甚至連一句道歉都不曾給過原住民。


那是老人家的眼淚

11月20日晚上,來自北部都會的三鶯部落、溪洲部落、崁津部落,以及花東原鄉的塔古漠部落、噶馹佤部落、港口部落、都蘭部落、刺桐部落,依序上台陳述各自面對的土地問題。都市原住民議題和原鄉的土地所有權問題終於得到共識:邦查不能再沒有土地。阿美族人的生活與水密切關聯,在北部都市邊緣河岸、海岸建立部落長達三五十年的族人已經佔全族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他們自力造屋、種植作物、到都市工作維生,卻被政府以不得住在行水區為由強制拆遷。而在花東的部落則因從日本政府到國民政府連續下來的土地收編國有而流失大片傳統生活領域,甚至居住地都無法留下。許多現代國家都有迫害原住民的歷史,然而在台灣這個轉型正義不曾被落實的國家,原住民族非但在教科書中被一筆帶過,甚至連務實上保留地的劃編至今依舊瑕疵處處。

位於花蓮縣鳳林鎮和光復鄉交界處的塔古漠(Takumo)部落曾是馬太鞍部落族人世代耕作與生活的領域,在日本政府侵略下,被強制遷往現居的馬太鞍溪南岸。國民政府來台後,將這塊土地劃為國有,2003年以BOT開發方式在此興建了「花蓮鳳林休閒渡假園區」,以強制徵收的手段驅逐了在塔古漠耕作的族人。而不遠處的噶馹佤(Karowa)部落同樣早在日本時代便遭驅逐,四散到其他地方討生活,政權替換後,這塊地被直接視為無主地,由台糖接管。至今族人只在記憶中知道曾有自己的部落存在,位置就在現在的光復糖廠一帶。民國79年起,噶馹佤部落耆老展開向台糖公司要回土地所有權的漫長抗爭,族人繪製了部落傳統地圖,卻一直遭政府漠視。部落代表Anaw說,族人在民國92年已經返回這塊土地搭建聚會所,只盼政府歸還土地所有權,讓四散各地的噶馹佤子孫回到祖先世居之地。


東海岸最繁榮的部落都蘭和鄰近的刺桐,正共同面對著大量的BOT觀光飯店開發案威脅。刺桐部落的傳統領域杉原海灣,在台東縣政府未取得居民同意下BOT給美麗灣渡假村開發公司建造了張牙舞爪的美麗灣飯店,過程中以分割地目為手段規避環評,並在官司期間擅發建照;美麗灣飯店尚未動工的第二期預定開發更直接侵踏刺桐部落居住地。(詳見破報復刊631期:《被竊佔的美麗海灣─刺桐部落與美麗灣BOT案的六年對峙》)刺桐部落許多居住地、傳統領域都在國有財產局手中,對於自家土地為何歸為國有,反美麗灣行動主力林淑玲也質疑其中有行政疏失:「我的祖父有去辦土地登記,這件事很確定。但後來去調資料,縣政府戶政單位卻說沒有這筆登記申請,我們不懂為什麼。」更根本來說,在族人眼裡,海邊每一塊石頭都有各自的名字,老人家一直居住在此,生活、文化都與土地緊緊相依,根本不需文字證明。林淑玲說:「經過日文到漢文的語言轉換,每個政權都告訴我們:沒申請就是你們的損失,但我們一直都在,為什麼需要外來的憑據證明?」

而與刺桐鄰近的都蘭部落,在險峻的山海懷抱下發展出文化與自然環境都極為迷人的景觀,財團也因此嗅到五星級渡假飯店的商機,都蘭灣的沙灘被鐵籬圍起,如此惡劣且諷刺的──就在陳明才投海自盡之處,這片海灣也將面臨和被美麗灣飯店強佔的杉原灣相同的命運。

以保留祭典完整性、堅持文化傳統聞名的港口部落所面對的土地問題,更毫無疑問的來自行政疏失。港口部落阻擋東管處的開發案二十年,港口土地自救會長Lafay細細談起其中緣由,「石門段823、592地號和秀山段的193、194、196、883、225、225-3,這些旱地都是我們傳統領域,在民國62年時,族人還要跟國有財產局承租;到78年時,政府公告了我們原住民的土地可以增劃編保留地,但79年族人去申請,以為土地可以還回來,哪知道七年之後的民國86年,鄉公所有一張公文,他說因為當時保留地的承辦人員流動性太大,所以我們從79年到82年,所有登記的資料全部遺失了。」除了資料遺失這種令人傻眼的藉口以外,政府更以這些土地上沒有人為開墾痕跡為理由拒絕承認其為部落傳統領域,然而Lafay拿出的照片上明明白白的拍出土地上馬庫達愛的族人所建的taluan(工寮、工作室)和作為界線的成排石塊。而國有財產局對於部落族人在民國71年申請原住民保留地的要求,回絕信函上竟寫著「礙於經費拮据,不予辦理」,我幾乎無法想像如此荒唐的事真實存在。

一樁又一樁事件背後都是同一套邏輯:政府不承認原住民族土地所有權的合法性。這群居住千年的原地主妨礙了外來政府取得所謂的國家資源,因此政府巧取豪奪,以各種可能的手段將族人原有的土地登記到國家名下,溫和樂天的邦查民族百年來卻一直暗自隱忍。那晚,港口部落的老人家們聽著年輕人在台上高喊「還我土地」,一面流淚。他們長年的沉默著,眼淚卻證明了他們不曾忘卻失去土地的傷痛。


東發條例的潛在危機

國民黨、民進黨兩個版本的《東部發展條例》草案按在立法院,很可能在五都選舉之後立即展開審議。兩個黨團的版本都問題重重,大開財團以BOT模式進駐開發的方便之門。國民黨版是以中央政府預算加上土地開發收益、人民團體捐助等財源成立基金;民進黨版則以中央主管機關分10年編足五百億元預算。國民黨團所提版本不但設定限期一年內通過土地使用變更,可不受土地法、國有財產法與地方政府公產管理法令的限制,還將主導權力下放給地方政府,且缺乏原住民基本法精神。東華大學自然資源與環境學系副教授戴興盛指出,民進黨版本強調編列高額預算補助,可謂「錢坑條款」,而國民黨版本在土地部分則是「炒地皮條款」。「以國民黨版東發條例來說,若通過會造成類似美麗灣開發案的事件層出不窮。」戴興盛說。

在政府官員的眼裡,原住民一直是「佔用」土地,而非「擁有」土地。明年底就是最後一次原住民族保留地劃編了,然而申請劃編困難極多,除了老人家不太會國語、公務員不會族語或日語而難以溝通外,林淑玲也指出,鄉公所承辦時,常怕申請土地中如果有一小塊屬於國有地就不好辦了,因此案件常卡著不出去。與花東密切相關的交通開發蘇花改和台26線通車之後勢必帶來更多西部的人車,若沒有原基法精神、也缺少限制在環境敏感區開發的規定的《東部發展條例》再通過,恐怕該被劃為原住民保留地的區域將遭大量開發為渡假村。而這些大型開發是否真能嘉惠當地原住民?充滿渡假飯店的夏威夷和峇里島,島上的原住民、居民,多以販毒、賣春維生,官方所謂的帶來工作機會,早已被太多前例證明了只是虛假的包裝。


土地,我們永恆的國家

港口部落的Lafay因為父親守住土地的遺願而投身抗爭,她說自己其實不但沒有社運經驗,也畏懼政治人物,她去年成立自救會所做的努力是為了讓父親的靈魂能在另一邊安息,這個過程是生與死的交會;刺桐部落的淑玲則盼望找回祖先生活的方式而回到部落守護土地。這一次的還我土地運動不再是廣泛的概念式行動,而是各個阿美族部落真實面對的困境,更是在青年反思自身文化脈絡時激發出的新力量。「從民國70幾年停止還我土地運動到現在,停滯了這麼久,而流失土地最嚴重的就是阿美族。」高潞說,她一直不懂為什麼老人家可以隱忍那麼久,那可能是年輕人不知道部落流失了土地,而老人家無力行動。他們已經不能再忍耐,不論結果如何,都必須踏出這一步,且必須號召更多年輕人加入。熊熊燃燒的火堆前,八個部落的代表人一同將各自帶來的酒倒入竹桶,舉杯宣讀結盟目標與使命。他們以族語宣言,要求國家尊重阿美族規範、歸還阿美族傳統領域、成立阿美族自治區。

沒有土地的民族,如何擁有生存的尊嚴?音樂人達卡鬧在他的詩裡寫道,「土地是永恆的國家」,這一波的還我土地運動是第一次以阿美族為主體,完全為爭取阿美族土地主權而行動,於建國百年之際展開,在歷史進程上格外具有指標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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