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6日

[自由副刊] 海邊的女巫

2011-4-6 ◎呂政達 圖◎曹清怡
出處 自由電子報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pr/6/today-article1.htm

在離奇寂靜的山中,黃昏前的片段,看向都蘭海岸。

竟然可以如此安靜,一座驅逐所有聲音的山,除了不遠處的海,傳來有節奏的萬古濤浪。數年前,一名寫歌的作家跟我說:「當我想寫一首歌時,就來海邊聽浪。」當然,她說,還有月光,那時她百般推薦,一定要來海邊看月光。但這只是這趟台東觀光的第一站,我將在黃昏來臨前驅車離去,來不及與月光相遇。

這是月光誕生的地方,其實是出自那幅維納斯古畫的聯想。若果找到一顆珍珠白的貝殼,輕敲,維納斯會誕生於都蘭海岸,這樣的維納斯屬於胎生或卵生?那個女子笑著說,別再什麼都扯到希臘,這裡是台東,她在安靜寂寞的山間開了家小餐館,門口植栽一叢閃耀茉莉。她自稱女巫,不甘寂寞地製造聲音,把月亮吵醒,隨樂音搖擺,她自己唱歌。

我沒有看見她夜晚唱歌的模樣,也沒能遇上她乘掃帚橫越夜空,吵醒所有聲音。這片都蘭山有一種魔力,傳說也是阿美族發源地,念咒語能喚醒流連石棺區的祖靈。身為女巫,她的咒語貼在餐館門口:「本店只在星期三、五夜間營業,如已撲空,速速離去。」

夜晚,連續唱過十數首歌曲後,女巫用同一種接近熱情的疲倦告訴聽眾:「這將是我的最後一首歌,我真的累了。」聽眾拋來一句如同獻花:「跳過那首歌,先唱別首吧。」

無法再哺乳的母親

她真的累了。當心,日子一久,一名疲倦的女巫可能會墮為凡人,連同失去她的嗓音。兩年前的颱風帶來大批漂流木,熱度消退後仍殘留海岸,像寫騷擾信的前男友,乾脆逗留在那可憐的女子家門前,遲遲不願離去。她聯想起從外地來的建築公司,看上這片如維納斯般美麗的海岸,乾脆占領她的身軀,那是曾誕生阿美族、海洋和月光的子宮口。從此母親開始無法哺養乳汁,如以往那般從山溪流向海洋。外來者在堆積漂流木的海岸,蓋建他們形容為樂園的豪宅。鮮血般的色澤,殖民史的續章,所有女巫的咒語都無法驅逐商人進侵的踏步。

她寫了一首歌,自個兒彈唱,就叫做〈都蘭海岸〉。她唱道:「請不要愛上我,你說你愛我,卻只想占有我,破壞我,我不是你的。」放下吉他,她前去參加族人和住民發起的抗議。影像工作者來拍紀錄片,邀她扮演一個角色。

其中一幕是她全身纏繞繃帶,隱在漂流木後幽幽現身,遠處是那座歐式的紅瓦豪宅,一場荒謬的蒙太奇,假裝的美麗和傷口並列,從海中升起的維納斯若纏繞繃帶,只露出一雙眼睛。她只拍了一次就完成,沒有吃螺絲,導演向她比出手勢,點頭,她覺得自己是為了受傷而出生的。

來到這裡參觀的遊客,脫鞋,走進小餐館旁的紅樓,都會看見這部影片。纏繃帶的她遂一再現身,繞出標本般的漂流木,影像遂也把她保藏在時間裡。她寧願後來是那棟殖民建築淪成標本,「別讓以後的族人子孫真的以為,原來的海岸就已長出這片建物,像殖民者留下的紅色戳印。」她其實知道,時間,早已脫離一名女巫的能力範圍。

電視機前攤開的簽名簿,前頭的訪客留下「加油」、「趕走資本主義」,我拿起筆也想留言表示支持,原來想寫「我愛上了都蘭海岸」,我正是那種想占有、帶走都蘭的觀光客,除了都蘭的月光是我沒有帶走,也始終未能相遇的。放下筆,走向那株閃耀茉莉,凝結鮮血般的芒形花,全被枝葉留住,還來不及奔向天空的煙火。「讓我將你燃放吧。」我興起一股摘下花的衝動,想占有它,夾在我的書頁當標本,把這叢樹當做我的殖民地嗎?「但我並不是你的。」我聽見整座都蘭的低語,迴盪在我耳窩,聲音纏繞繃帶。身為一叢閃耀茉莉,總給觀者應該開放天空的錯覺,在樹上維持著那個姿勢,她說,我也累了。

大地的子宮不再收縮

「如果失去了海洋,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冰箱?」我在這句標語前沉思,如果失去了冰箱,我們也將遺忘味覺。如果失去了味覺,如同河流奔走向海的方向被建築物阻斷,大地的子宮不再收縮陣痛,漂流木不再流浪,明天,子孫也將失去對海岸的想像,不再咀嚼月光。

還會有什麼?我也覺得累了,回程路過那棟紅瓦新牆,一旁還繼續挖掘的怪手,喃喃念出我的咒語,驅逐,速速退去。

而她開始覺得,繃帶是一名女巫最尋常的裝扮。她纏繞上繃帶,出現在許多場合,唱歌──但須剪開嘴巴部位,包括吃飯,或在海邊行走,撿木頭回家,在寒流來襲時燒一盆火。她卸下繃帶,對著仍不肯離開的觀眾說,真的,這就是我的最後一首歌了。對了,那天是情人節,祝大家情人節快樂。

下次你來都蘭,遇見海邊一名纏著繃帶的女子在行走,拖著木頭如同聖保祿的十字架。偶爾停下望向天空,尋找她種植的一叢樹,是否已成功脫逃。你想知道她的傷勢如何,這麼的嚴重嗎?你甚至想看一下她的臉。

沒關係的,受傷的只是承載她的那片海岸,對她,那是一名女巫的養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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