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1日

[破報] 社會隙縫的填料、渠道、岔流-酒店男公關與我第一人稱


編輯部 — Thu, 2013-04-11 17:42
文/謝碩元
攝/酥酥
編按:台大生當酒店男公關,以身為度、以國科會計畫結案之實,試揭酒店文化產業的面紗,研究內容提供開放下載,撩撥衛道v.s.有敢的褒貶相向,二十世紀十多年前,東海碩生紀慧文到台中酒店扮公主及理容院上班而成《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1999)一度引起爭議,是為當代男版遙應。「雞哥」謝碩元,高材生也是樂團成員,關注都更士林王家,在蛇麼灣Year?!音樂會演出,或在公館的小店邊彈吉他邊打工,單眼皮瘦窄身,臉蛋白皙,也許適合隱沒在夜深街巷,生氣、思考,道唱出獵奇眼光中的「幹」,不需要理由……
男公關酒店一般以牛郎店為人所認知,牛郎店起源於民國六十四年於台北市林森北路的「綺蘭谷」,其音類似「騎男谷」,經營模式如同一般酒店,但因陰陽顛倒,由男性作檯陪女人喝酒跳舞,經媒體報導後遭臨檢關閉,民國七十一年,林森北路又開了一家「星期五餐廳」,政府解嚴前後,股票高漲,加上舞男影片繪聲繪影,白天炒股票,晚上叫牛郎成為某些菜籃族的娛樂。台北市中山區頓時牛郎店林立,遍及全省各地…….引自<酒店男公關的男性氣質與性/工作正當性-一個民族誌的探索
兩年前,一如往常,我與「罷黜者」樂團的團員們,大半夜百無聊賴地在美麗華對面的便利商店廝混,聊天內容不是最近又幹了什麼壞事,就是數落哪個看不爽的人。如果當天氣氛夠嚴肅,會各自發表對近期社會議題的看法。總而言之,我們這群長相可怕的龐克仔儘管素行不良,但心底卻充滿(自以為是的)正義感且純真可愛。
其中一個話題,圍繞在前任貝斯手小翔身上。小翔曾經在林森北路擔任男公關一年。每次一聊起這主題,大家就連珠炮地猛問:「你有跟客人出去上床嗎?」、「好賺嗎?」、「工作到底在幹嘛啊?」。我本來預期,男公關這工作可以喝酒、跟女生聊天、賺很多,碰到喜歡的還可以發生性關係,是個好工作。但是,從小翔回答中拼湊,我了解到,酒店男公關的工作不僅疲累,更必須時時把皮繃緊,不得輕鬆。男公關既要讓客人高興,又要用很多手段讓對方巴著你不放,這樣才有錢賺。此外,對不同客人還要有不同應對方式,有的難搞,有的好搞,有時候要強硬一點,有時候又要順從,就連帶出場,如果直接跟客人上床,很可能下次就不會被點,甚至,名聲還會臭掉。原來,男公關不如外界認知的那麼「好賺」,與客人間的互動充滿「協商」,甚至連受到男性朋友們既羨慕又忌妒的「性」,也好像變成協商的籌碼之一。
「到底當男公關是什麼感覺啊?好想做做看喔!」這個想法,不斷地在我心裡閃過。就在大四那一年,面臨生涯焦慮,忽然突發奇想,不如向國科會申請研究計畫,去研究男公關酒店,一邊工作一邊寫論文,如果工作順利,先存一筆錢再說;如果有學術能耐,就考慮繼續升學:就算什麼都沒有,那起碼我有這段回憶。就這樣,去年七月,在小翔的引薦下,我自己買了一件西裝、幾件襯衫和一雙尖頭皮鞋,在林森北路的「鑽石仕女俱樂部」(化名)當了一個半月的男公關。
永遠沒有精準的男公關
「鑽石」位於地下室,光是在門口看,沒人知道裡面發生什麼事,就這點來說,它的確挺「神秘」的。上班的第一天,幹部告訴我說:「來這邊是要學做人的,要多聽、多看、多學習。」之後,就把搞不清狀況的我丟到工作現場了。難道,成為男公關如此容易?
不,如同小翔的描述,男公關絕對不是簡單上手的工作。首先,男公關店的消費很高,一桌基本消費八千元起跳。如果光靠坐別人的檯,只能領微薄的坐檯費,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培養自己的客人。帶客人進來的薪水,遠遠超過吃力不討好的坐檯費。如果把焦點擺在「如何帶客」,由於自來客少,男公關要花費下班時間用各種管道說服客人來消費,在他/她對自己留下印象後,還必須經營私底下聯絡,用曖昧關係也好、朋友關懷也罷,就是要讓客人一直回來找自己開桌。
很快地,我在「鑽石」觀察到,男性的樣貌不只一種,客人的需求也相當多元,有個叫「恩恩」的紅牌公關,因為溫柔細膩的個性,店裡流傳他是同志。不過,恩恩靠著陰柔氣質,取得客人信賴,成為客人與其他男公關的最佳橋樑;「浩仔」長得英俊瀟灑,陽剛氣息濃烈,客人喜歡依偎在他身上。當生意好時,客人浩仔長浩仔短的嬌喊此起彼落,活像在爭寵。如果說社會的男性主流價值擔心「女消費男」破壞男性尊嚴,我必須說,儘管從事這份工作的男性有義務要陪伴客人,但不是絕對的,男公關作為獨立思考的個體,要時時根據自身背負的性別氣質,來判斷在什麼情況下與客人做怎樣的互動。因此,男性氣質事實上是一組多樣化且隨情境流動的概念。
社會上也有許多人批評男公關「吃軟飯」,只不過在販賣一份薄弱且帶有欺騙成份的情感。但是,就觀察到的現象來看,女客人大都是酒店小姐或中年貴婦,她們對酒店文化相當熟悉,明白男公關們大都是虛情假意,不過在混一口飯吃。所以,她們來男公關店的原始目的,不外乎就變成相當單純地飲酒作樂、找人談心。不過,在幾杯酒下肚後,難免會擦槍走火,與某個男公關發生情愫,此時,男公關為了「抓住」這個客人,會與對方發展成曖昧關係,甚至以男女朋友互稱。此時,如果用「虛情假意」來概括男公關的心境,即顯得過於簡化。事實上,男公關對一個客人,當互動久了,不可能只在他/她身上看到錢,反而是不斷地思考「我要怎麼與這個客人發展長久的關係」。不可否認,有些情況男公關會純粹為了賺取更多錢來陪伴客人,但也有曖昧後變成好朋友、以及兩人真心相愛的例子。一言以蔽之,在虛情假意的前提下,客人與男公關像在玩一場攻防戰,於進退之間,猜測彼此的想法,嘗試突破對方的底線,獲得樂趣。
由此可見,當男公關一點都不容易,這種「情緒勞動」,理應有一套根據性別的參考腳本,例如說,男性的形象威嚴、女性的形象溫柔,醫生與護士就是最好的例子。另外,就算是男性與女性從事一模一樣的工作,各自卻被賦予不同的期待。但對男公關而言,一方面單一的參考腳本已告瓦解,多樣化的男性氣質百花齊放,每個人必須時時思考此時此刻的最佳互動策略;二方面這份工作刺穿公與私的界線,當一覺醒來,男公關得思考身邊躺的人,究竟該是純粹的客人,還是關係曖昧的女朋友;當一通電話打來,得立刻決定要用什麼姿態。這令人不得輕鬆,「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每天在男公關的心中交戰。在這般精神壓力之下,男公關們情緒都不太穩定,酒後鬧事時常可見。
參考腳本的瓦解,以及每日不間斷的自我質疑,卻也是重新自我詮釋的契機。比如說,曾經有個中年同志客人相當喜歡我,起初,一些同事有恐同情結,用「他好噁心,你怎麼敢坐他檯」來酸我,不過,經過我與另一名同事的努力,當眾與他親吻,並且用「敬業」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護,恐同言論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少,同事們也越來越能接受。對我來說,儘管我支持同志,但從未有過親吻同性的例子。以「敬業」作為催化劑,我成功克服心中的恐懼,親吻同志這件事,也漸漸變成沒什麼大不了。因此,一種對於性別的多元態度,正是經由各自的努力,才慢慢發生改變。我相信陰柔的「恩恩」,也是靠著一番苦心,才能夠有今天紅牌的地位。
我相信,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過去人們信仰的典範正在逐漸崩解,儘管人們會因失序而手足無措,甚至感到痛苦,但只要擁有足夠的勇氣,就能夠在裂隙中,補上全新的填料。因此,當我穿上上班制服,也許在名義上我的確是名男公關,但男公關的定義卻不斷轉換。我註定要在一條每日改道的河流中,尋找自己的方向。永遠沒有精準的男公關。
男公關與我,既相同又不同
當我撰寫這篇文章的同時,回去翻閱當時每日寫下的田野筆記,發現除了每日的觀察之外,盡是我的鬱悶與抱怨,田野筆記儼然成為紓發情緒的管道。其中最重要的焦慮,來自身份上的模糊:在只對老闆表明身份,對同事隱瞞的狀況下,我到底是來做研究的?還是想努力工作?真的變成一名男公關?如果選擇前者,那麼我根本不必在乎來自職場壓力上的冷暖,就算被冷嘲熱諷,那與我無關;但顯然,在這個叢林法則的環境中,每次被幹部數落,我內心燃起熊熊的火焰,盤算著要怎麼帶客人進來,讓我的地位爬昇,不必忍受他人冷眼相對。矛盾的是,一想到這邊,「研究生」的客觀身份,又從另一側襲來,提醒我如果我被田野同化,或是向某一邊靠攏,我的視野會被限制。
這個困擾,在心中不斷糾結。最後,我告訴我自己說,我身上不可抹滅的知識份子身份,註定不可能「完全」融入田野。而那所謂的客觀,其實並不存在,因為,既然我用匿名身份進入酒店,就不可能逃得過小群體間的衝突。有一群相處起來比較融洽的同事,我自然而然地與他們走比較近。那麼,倒不如,我就坦然承認我就是喜歡與他們相處,雖然這樣會失去進入另一個小群體的機會,但卻也可以在這個小群體中觀察得更深入。這才是讓我自己舒服、也比較貼近真實的方式。
就這樣,在那個充滿煙味與酒味的地下室,數一數,待了一個半月,我發現我的身體變差了,精神疲弱了,果然,我的生命歷程,比起許多從小混八大行業的男公關,有極大的不同。透過他們,我看見我的能與不能。我決定辭職,離開「鑽石」。
今年三月底,我的結案報告交出。抱著分享的心情,我把論文公佈在臉書上,卻引起大量轉貼,媒體爭相以大版面報導,這來的太快,我根本來不及反應。許多人肯定我的說法,也有許多人認為我的研究「不重要」,這種日常的事情,何以稱上論文?也有許多人針對台大學生從事性產業攻擊。簡單歸納,就是「拿國家的資源,做不入流的研究」。顯然,社會對我的期待是從事主流的「正常」工作,而我破壞了這種集體想像。
這個問題先放一旁,先說個幕後花絮吧。就在新聞以大版面報導當天,我心中想的不是如何應付後續,而是擔心如果我的同事們看到了,他們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我在欺騙他們?或是他們被我消費利用了?湊巧,當天晚上,過去的同事打來,忐忑不安地接起,沒想到他用熱情的口吻對我恭喜,並興奮地猜測說論文內的人物真實身份是誰。當下,我決定隔天回到「鑽石」,與過去的同事們聊聊。
重回「鑽石」,踏入那熟悉的地下室,同事們熱烈歡迎我,我誠懇地說出我的顧慮,他們反而覺得我問這問題很奇怪,因為,我只不過把事實寫出來罷了,而且,是對的,在幫助這個產業。隨後,老闆邀請我進辦公室泡茶,辦公室的白板一如往常,寫滿正向做人處事的字句。老闆從抽屜拿出我的論文,一邊看,一邊說他在這個行業待這麼久,看過這麼多事,沒有是非對錯,就像當時他答應我的研究時一樣,只要不是扭曲而負面的,都可以寫。我了解到,那句「來這邊是要學做人的」的真諦,其實是信任人的自我約束,只要不做壞事,就能用自己的方式,盡情去發揮。
告別時,我誠摯地對老闆感謝,因為這家店,讓我完成論文。老闆笑著說,歡迎以後找他來泡茶。回頭去看,儘管,在田野時,我感到痛苦,但也感謝這份痛苦,讓我看清我的身份。當帶著收穫,重回田野時,同事們恭喜我的成就。我與現在仍在「鑽石」工作的男公關,雖然活在兩個生活圈,但都以彼此為榮。我清楚,我沒有權力為男公關發言,所以必須對他們保持謙虛,但透過我的筆,我把這份工作去除神秘,因為,它如同每一個職場,都有人性的陰暗與光輝。所以,台大學生做男公關,只不過是生涯的一個嘗試,再正常也不過,只是我勇敢一點罷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