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禮的暴政

2012/12/24

文 / 鐘聖雄

「環評違法！結論無效！」美麗灣第七次環評會議上，入場旁聽發言的環團、律師、民眾不斷高喊抗議口號，要求主席中止會議，縣府的司儀卻不停拿著麥克風，要求入場民眾「遵守會議秩序」。我嘆了口氣打開電腦，在準備於稍晚發出的報導稿件中，打上「有條件通過」五個字，等著看這場態勢明顯的會議走完程序，發稿。

半小時後，環評會議在不顧反對人士的程序質疑聲中展開。身後忽地傳來拉扯爭吵聲，原來是反對人士不知怎地破窗而入，用他們僅有的「程序違法」口號，再度以他們無禮、破壞秩序的手段，要求台東縣府停止環評。接下來又是一陣拉扯、哭喊、強驅；當警方不斷與民眾上演全武行時，地方支持民代不斷發出訕笑之聲（例如要求主席發枇杷膏給抗議人士，因為很吵），而台東縣府司儀、環評主席在面對「違法」質疑時，回應的方式竟還是那套「遵守秩序」、「尊重發言人」的說法，還有質疑反對派律師「太愛講話」。

好不容易，多數反對人士都被警察清空後，會議終於進入民眾發言階段。律師許嘉容在發言時，以非常明晰的陳述，解釋她認為美麗灣環評不應續審的理由。以下節錄自她當天在現場的發言：

這案子有許多程序違法。首先，環評被撤銷，就是自始無效，沒有存在過的東西，不能補件再審，本次環評用續審方式，就是違法的。如果今天學生被退學，沒有補考資格，你要重新入學，就重新考入學考試，所以不能續審。

台東縣府在促進參與案中，是共同開發行為人，她應該全體迴避，送中央環評，這是第二件程序違法。（台東縣政府建設處處長）許瑞貴本身有個人利益迴避必要，這是第三個程序違法。本次環評委員，大多是環工系教授，缺乏其他領域，如社會、文化、水下文、原住民領域委員共同審查，這是第四件程序違法。

本次根本沒有合法性要件，這次結論無效，奉勸台東縣政府不要再做出無效的結論。環委應用專業監督，請不要用專業為縣府背書。

接續許嘉容發言的，是打從反國光石化、反中科四期等爭議案件以來，都不曾缺席的律師陸詩薇。她說：

這環評違反環評法第一條開宗明義所講的「預防」原則。美麗灣旅館、游泳池、停車場都蓋好了，但環評法要求審查開發行為對環境的不良影響，當風險已經變成實害，如何判定開發有何不良影響？如果蓋好都可以補做環評，就像已經生小孩，才來考量要不要生，這是很荒謬的。

本次委員組成，並沒有符合組織規程中，涵蓋各領域的專業委員。行政院也說，在原住民土地上開發，應獲得原住民同意，請問美麗灣做了嗎？美麗灣是觀光旅館還是一般旅館？他有游泳遊憩，除非美麗灣自願做小，把三溫暖游泳池拆掉，只做住宿，否則台東縣政府沒資格審查（註）。委員組成有瑕疵，無法涵蓋環評應審查面向，我們應就不同面向，邀請專家進來審查，否則如何說這環評是依公正程序完成？

面對這些質疑，會議主席台東縣環保局局長黃明恩說，環保署只要求台東縣長、副縣長、秘書長、觀光處處長迴避，其餘的官方代表（包含建設處處長許瑞貴、環保局局長黃明恩、農業處處長劉榮堂）都沒有迴避的必要。按照中央的法規詮釋方式，這起爭議多年的BOT案，竟然只需要縣府高層與觀光局迴避，但他們的下屬、同事卻沒有迴避的必要…

那麼包含「觀光旅館」、「環委背景組成」等等涉及法規、中立行政的質疑，有沒有在這場環評會中被好好地討論、回覆呢？答案是沒有。事實上，不止法治程序問題，沒有在這場環評會議中遭到釐清，就連「環保」議題本身，也沒有在會議中被好好談清楚過。主席黃明恩甚至在環委發表完審查意見，待美麗灣代表準備答覆質疑時，搶先對開發單位說：「這個不用完整答覆，講重點就好。」

是的，法治程序不談，環境影響評估也不用好好答。這場會議花最多時間討論的，是反對方有沒有禮貌、讀那麼多書怎麼還不尊重會議程序、講那麼多話需不需要枇杷膏，另外就是地方民眾殷切期盼的促進就業、帶動經濟問題。法治、環境？WHO CARES？

更教人感到訝異的，是美麗灣代表在「重點」答覆完質疑內容後，主席黃明恩竟然將所有環評委員帶離會議現場，另闢「密室」共商結論，並且拒絕所有媒體在場旁聽。這樣的決定，對許多經常在環保署旁聽環評會議的記者來說，當然無法接受。當眾家記者趕上環委腳步，打算要求旁聽時，卻遭到警力與縣府人員重重阻擋。一位縣府人員對記者說：「請你們尊重台東縣政府。」我則回她說：「請你們守法。」於是，她不再回答我們問題（如果夠資深，也許她會回答我一切依法行政？），僅放任記者與警察不斷推擠，要求資訊公開、要求旁聽會議，卻不得其門而入。

半小時後，黃明恩回到原本的會議現場，唸出我早在幾個小時前，就已經寫好的「有條件通過」結論。只是，原先我預留在稿頭空白處，打算說明條件內容的空間，卻也沒有填上的必要；因為，本應詳細說明的環評結論紙本上，竟然連「條件」也沒有說明。（註二）

散會，毋寧說，下戲。這場迴避法規程序，密室協商的環評會議，恰恰坐實會前各界對台東縣府「只打算走程序」的質疑。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地粗暴，卻又那麼行禮如儀。從中科四期、淡北快速道路、北投纜車，一直到美麗灣環評，哪一次政府不是在忽視專家意見的情況下，宣稱依法行政跑完程序，同時不忘譴責抗議民眾「不守秩序」、「沒禮貌」呢？

一個被高度質疑違法的程序，本身就沒有資格要求參與民眾守秩序。要求秩序，就是在邀請民眾成為共犯。台東縣政府、美麗灣飯店，謝謝你們讓我見證何謂有禮的暴政。
 
註一：
環評前一天，我有機會共同採訪了美麗灣度假村執行長特助邵守濬。由於他不斷宣稱美麗灣度假村瞄準的是國際觀光市場，所以我問他：「所以你們是觀光飯店嗎？」他回答：「是。」隨即補充說，他知道我想問什麼，但嚴長壽（之前曾反美麗灣）的某觀光旅館、知本的某觀光飯店，都是以一般旅館申請，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言下之意，似乎是要跟我說，沒道理只要求美麗灣遵守法規，把自己登記為觀光飯店，然後送到中央環評。
面對這些發言，我只跟他說：「厝邊的歸厝邊，把別人拉進來，也不能回答你自己的問題。」

註二：
總計15名環評委員中，最終出席第七次環評會議的，僅有8名，剛好過半，而出席委員中有3名縣府代表。根據台東縣政府自陳，他們在最終閉門會議投票時，以七票贊成「有條件通過」，一票要求「補件再審」的懸殊結果，通過了這宗爭議多年的開發案。換句話說，這場環評會議的最終結果，是7名委員缺席，1名要求補件，7名贊成通過。除了民主的程序之外，我們看見了什麼民主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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