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3日

行政霸權與碎裂化的部落聲音:東海岸觀光圈地2.0版


2012-12-13
文/蘇盈如

這次不是要說美麗灣,雖然那是個在刺桐部落阿美族人的歷史上,早該成為遺址的東西。2004年美麗灣渡假村業者從台東縣府手上BOT取得地上權,今年(2012)最高法院判定環評無效、高等法院判定縣府應令渡假村停止開發時,它已經蓋好在裝潢準備營業,年中縣府重提環評,讓美麗灣案繼續發展下去。這一次,不是要談早已經知道的概念,例如Munch 09年〈何止七星潭—東部海岸線的瘋狂BOT〉報導即指出沿著東部海岸將近20個BOT案,正循著觀光區委外經營不善的私人公司蠢蠢欲動。將公共利益與自然資源由政府轉手讓渡給財團經營的觀光模式,更無益於生態永續發展、經濟分配正義跟文化資產保存。

陳毅峰、張瑋琦〈由殖民的延續到發展的策略:台灣原住民觀光的歷史剖析〉中整理,50年代烏來、日月潭頭目家族成立給美軍看的歌舞團,他們意識到販賣文化比勞動力更容易在資本社會謀求生存,國民黨政府平地化政策下,傳統生計活動消失,原住民在放棄文化同時需展演文化。60、70年代,山地保留地管理條例、國家公園法令完備後,大型觀光風景區迅速開發,包括阿里山、日月潭、太魯閣出現國營森林遊憩區。80年代開始有地方文化季,出現節慶化的聯合豐年祭,以及能夠展現專業化表演節目的九族文化村。2005年通過的原基法,然目前仍沒有法源得以懲戒或強制相關單位,在取得原住民同意的前提下,共同管理土地及自然資源。

原住民文化成為官方主導的觀光意象;利用政策陳倉暗渡、讓資本壟斷開發事業;抽離在地聲音;最後是假性摸頭後碎裂化的部落主體。這四大罪狀用來指責與資本結合的國家行政體系,綽綽有餘,卻也未能完整涵蓋。交雜在城鄉發展的差異裡,自治權似乎成為一個被召喚許久的概念,在資源、法源不均等的情勢下,抗爭永遠都在行政機關的黑洞裡打轉,總是被輕易窄化為透過協調便可解決、地方上廉價的利益分配。因此這一次,記者希望討論為什麼除了環境這道防線,不能夠再期待一個不證自明的原住民或部落整體,作為文化權抵抗的施力點。為什麼應該正視這些由資本強力推動的行政霸權,並且重視每一個好不容易傳出來的憤怒聲音。

「不要就是不要!」銅門部落拒絕劃入慕谷慕魚景觀區

花蓮市區往南沿著台九丙線,先進入木瓜溪北面的榕樹村落,在派出所換入山證後,是南側沿著支流清水溪的銅門村落,更往山裡的水力發電廠則為1910年日本人開闢。目前所謂的秀林鄉銅門村慕谷慕魚,實則包含銅門跟榕樹兩個村落。原本西至奇萊主山的銅門村落(部落)太魯閣族人,當中12、13鄰在1990年歐菲莉颱風遭土石流掩埋,53戶受災戶由政府輔導遷移到平地花蓮縣吉安鄉「博愛新村」。2001年中國時報陳惠芳報導指出,族人難以適應遷居後的平地生活,仍會回原居地銅門社區做禮拜或在山區工寮過夜。銅門部落主權自救會咪咪‧阿比司(52歲)談到很早即蓋好的工寮,是選擇自給自足的族人,上山工作、砍草、整地、種山蔬、養雞,互相幫忙之餘,放工具、休息,或者賣手工藝品、野菜的地方。

為打造生態廊道,「慕谷慕魚護溪產業發展協會」跟地方縣、鄉政府合作,在2002-05年間進行清水溪護魚封溪,三年後部落族人只見原生種苦花魚被外來種吃光。銅門部落族人拉高‧迪迪(26歲)表示去年(2011)六月村長及鄉公所第二次提出封溪遭族人拒絕。縣府同年七月臨時召開「慕谷慕魚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經營管理計畫」公聽會,族人才第一次聽到針對清水溪作開發、包含銅門部落土地的景觀區。此時法規早已研擬完畢:06年花蓮縣府公告「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劃定作業要點」、07年秀林鄉公所研擬「慕谷慕魚自然人文景觀區劃定說明書」,同年交通部觀光局「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劃定作業要點」生效。10年「(慕谷慕魚)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已劃設完畢,鄉公所已向縱管處申請入口意象及攤位設施經費、對外發包挖路工程。

接下來,在縣府好幾次出爾反爾的協調會議間,自救會為了取得鄉公所對於部落意見代表性的認可,今年初選出部落會議主席,然而就如同咪咪‧阿比斯吐出「以前銅門部落很單純,人文生態景觀區進來把我們分化」,之後發生一連串部落會議主席及族人遭恐嚇、鄉公所宣稱拆除違建工寮。上周(12/5)銅門部落近百位族人前往縣府陳情,認為處理過程沒有受到尊重,表達拒絕景觀區、要求撤銷規劃案的聲音。一直到今天,記者才有機會聽到這些故事。

縣府觀光處表示鄉公所在「護溪產業發展協會」要求、榕樹部落會議認可下,實施景觀區計畫。面對觀光發展利益時,銅門部落族人眼中的傳統領域,便成為國有地(林務局、水利局、警察局共同管轄)、原住民保留地(縣府管轄),或由部分族人擁有所有權狀。景觀區管理辦法中,縣府為主管機關,可委託立案團體或鄉公所以四年為期進行管理,族人只能在官方培訓合格後擔任「專業」導覽員。拉高‧迪迪擔心後續沒有經費推動景觀區管制,更多遊客進來,裡面會越來越亂。近年來族人入山也會被詢問盤查,路很窄跟遊覽車會車時會被遊客漫罵。「我們不是不歡迎遊客」,他說景觀區的觀光效益是進到國庫,而不是回饋地方,「我們寧可自己做,也不要外界來主導」。部落慢慢有年輕人回來,族人冷兒蘭(25歲)表示部落有能力維護,不希望任 開發。部落開始做的自主管理,包括車子不能進入清水溪旁小路,要求遊客在平地停車,由部落自己接駁、導覽。警察局檢查哨旁,成立由部落會議推選出的委員會所管理收費站。

銅門部落認為,「慕谷慕魚」僅是太魯閣族某個家族的姓氏,此地名並不具有代表性。曾在平地擺麵攤的咪咪‧阿比司聊到,我們在山裡面長大,那是清水溪,結果變成慕谷慕魚。她說45歲以上不好找工作,景觀區劃定以後,就不能上山耕作、煮食。剛開始沒有協調、說明,就直接劃定景觀區,真的不尊重銅門部落的人。選出部落主席後,她希望能形成力量,寧願慕谷慕魚不要過來。

「反不當開發!」靜浦部落反對興建山海劇場

記者沒有機會前往花蓮聲援,截稿前一日(12/11)在報導中看到10多位靜浦部落土地自救會的大哥、大姐,在交通部長主持的「部落觀光啟動」會場拉布條。人數相對稀少,卻在把觀光客帶到基層部落的官方宣言中,明確表達反對在靜浦部落興建山海劇場的聲音。

去年六月立院通過《花東地區發展條例》,由行政院設置「花東地區永續發展基金」,基金總額10年400億元。透過經建會審查花東縣府往上提報、爭取經費的綜合發展實施方案,由行政院核定推動。今年中花東縣府陸續舉辦「101年-104年縣綜合發展實施方案(初稿)聽證會」,在花蓮縣府提出的方案初稿中,觀光硬體建設經費比例佔52%,而教育、醫療、交通、環保、文化各不超過10%。地球公民基金會黃斐悅表示,花東縱谷區域平地少,要做土地規劃不容易,其實到處都不適合開發。要做也要做區位選擇、縮小規模,退到不會影響海岸敏感或山坡帶的狀況。然而,花蓮縣旗艦型國際觀光計劃的空間佈局圖上,只見縱谷間密密麻麻13個大型工程:文化園區、瑞穗溫泉特定區(耗資10億),鯉魚潭空中纜車(耗資7億5千多萬),國際觀光劇場(耗資32億),鳳林鎮國際賽車場(耗資67億),豐濱鄉山海劇場(耗資3億),花蓮縣赤科山-六十石山空中纜車(耗資32億),林田山整體發展計畫(耗資12億6千多萬),黃金海岸南北濱地景公園(耗資1億8千多萬)等。夾在中間,這個砍山遮海、驅離原鄉、限縮部落生活空間的「山海劇場」,據官方說法,要來培育與推展原住民文化。

按史前館陳俊男〈大港口事件地紀事〉,靜浦國小所在地既是靜浦大片園遺址,亦是清軍誘殺阿美族人的大港口事件紀念位址,還留有軍營遺跡。縣府原住民行政處所發表「山海劇場規畫構想暨營運企劃書」內,八公頃多的山海劇場興建基地正好涵蓋遺址,鄰近秀姑巒溪長虹橋出海口,在靜浦國小後方。預定地內有76筆族人的私有土地。

職業軍人退休後開始文化工作的林明治(53歲),也是靜浦部落土地自救會的召集人。他表示,族人在山海劇場說明會(10/18)後,才知道即將蓋在部落、醞釀許久的觀光開發計畫。持有土地的族人覺得很荒謬,認為要連結起來、組成自救會。接下來原民台「原地發聲」(11/19)轉播節目中,邀請部落及花蓮縣原住民行政處副處長公開進行對話。部落頭目Mayaw Kacaw在節目開頭的祈福中表示,青年在北部工作沒什麼發展、也沒有很穩定的工作,希望耆老支持這個可以共同經營發展的空間。在部落生活六、七年、自然形成空間工作室的李姮憓(32歲),觀察到內部的不同聲音。她說50歲以下土地持有人感覺比較緊張,但「原地發聲」節目後,除了自救會成員還在關心,這件事在部落淡下來。原本擔心土地徵收後沒有地方去的人,尤其是一些老人家,在頭目、村長安撫後,好像比較放心。公部門傳達只要有人不同意,計劃就不會在靜浦進行的訊息。她也預期面對官方的拉布條行動,恐怕無法招集到太多部落的人。

姮憓進一步談到,部落頭是去年落成的奚卜蘭遊客中心,中間就是剛(12/11)落成舞動廣場與部落工坊,尾巴是北回歸線標的。頭跟中間這段是無車花園部落,也就是山海劇場預定地。然而展場餐廳外包,部落擺攤又會被東管處取締,這些觀光建設等於只在給政府表演與圖利廠商。毫無公共利益的觀光建設,卻是東管處長期在靜浦部落,用各種方式徵收土地的結果。包括北回歸線地標、彩虹橋、希普蘭遊客中心、河口土地徵收整成平地做成舞動廣場、給觀光客觀日出的觀景台等。族人感到欺騙,他們先聽到土地被徵收的風聲,便把土地廉價賣給仲介,以為能求得好價錢;或者官方變更地目為行政用地或都市規劃,致使土地持有人有土地卻不能農耕使用,乾脆被徵收。姮憓表示沒有土地是許多老人家心中的痛。自救會成員劉仁順(42歲)認為東管處 東海岸很糟糕,他說北回歸線標的的地主是位老人家,本來要求政府歸還工程所沒有涵蓋、被徵收的一半土地,結果不但沒有還,另一半的錢也沒給清。姮憓說曾有老人家抗爭,可是勢單力薄聲音沒有出去。她接著談到部落內部對於發展的期待。她說,留在部落的都是中高年齡層的人,山海劇場給老人家一個想像,以為孩子會回來,可是其實在外面工作的孩子並不知道這件事情,而且官方也沒有輔導就業或人才培育。

林明治提到靜安、靜浦、三富橋三個小部落,在這裡本來是一個靜埔村、一個頭目。東管處分割掉成三塊,讓活動各自辦各自的爭取補助。劉仁順目前在台東做建築工,有外省爸爸、客家血統還有閩南阿嬤。他說靜埔部落多阿美族,有三戶客家人,兩戶外省人。像部落裡大部分的年輕人一樣,平常在外面工作,可是不時會回來幫忙媽媽種菜。他表示部落生存的方式是在河水抓魚、在海邊捕魚,如果溪被汙染、河口被禁止進入、海邊被財團擋起來,部落生活就完蛋。他說「我是靜浦的小孩,有一半的生活方式是原住民他們教我的。我都在東海岸走動,其他的生活方式我沒興趣」。林明治憂心說到,沒有土地就沒有未來。在外面真的很累、沒有依歸,現在還能回來看看土地、種點東西。自救會發起的「一<發>不可收拾!」連署行動持續,他最後直言,拒絕大飯店、拒絕山海劇場,要保有現在的模樣不要動,那種像海洋公園、美麗灣、日月潭的開發方式,全然拒絕。

屬於部落的現代性

大部分的人永遠在問反抗者為什麼要反抗。原住民族忍耐外面的人來來去去,在那邊搬演自己的大戲,好幾個世代。本來是他的空間、他的東西,突然要他證明那是他的,不然就拿走,這種荒謬。斐悅表示,目前只能仰賴部落意識凝聚後,站出來一起抗爭。然而部落能量卻在資訊不對等的條件下,難以施展。她認為現在變得是無法玩體制內的遊戲,只能去亂。

族群文化的剝奪,到了現在,誰還能還得起什麼?好不容易,第一次有機會開始原住民自主的觀光。部落能夠嘗試、爭辯、抵抗,凝聚超越因運動或利益結合的集體,他們甚至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犯錯。這本來就不屬於國家或財團,他們有權利扛起屬於自己的東西。在渴望消費與被消費的強大力量中,文化認同可以相當深沉,但也同時非常脆弱。記者沒有辦法肯定,爭取土地、財政自主後,是否等於文化終於可以在屬於自己的空間裡生長。只是不論如何,對於極度悲觀的人來說,或許相信人的意念,才能相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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