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9日

[轉錄]回顧:一份感受,參與反美麗灣行動一週年

作者:汪生
2012年6月29日 16:27 ·

迭走於沙灘上,心情卻愈漸沉重。數度回望,在沙灘上留下足跡。身後的每個人表情凝滯,若有所思,剛才的嘻笑怒罵已不復見。一片沉寂傳來。除了有鞋底磨擦沙子的聲響,就沒有任何阻隔著我們的身體。因為我們的視線,都被眼前,一座超出想像以外的龐然巨物所攫獲。那是一座——亮白色的巨大建物。

橫亙在沙灘上,有著橘紅色象徵東方的頭髮,白中發黃的身軀。在海的另一端,天空一路自海平面向天頂延伸,至此斷裂。聽說,在這座遮掩了天際線的巨物左邊,本來有一大片的林投樹林。部落的人,一邊訴說著樹林裡每一座樹株,像是介紹自己的兒子般那樣親切;一邊輕輕默禱著……那是美麗灣,一座號稱座落在美麗海灣上,擁有絕佳視野,配有80客房,可容納數百名遊客的大型觀光飯店。

部落的淑玲姐看著我們的眼睛,輕聲訴說著族人與這座建物搏鬥的過程,不時地加快語氣,在海潮的湧聲中,她焦慮的眼神,不時飄向遠方,但又數度焦急地拉回。海,他們敬海,大海是他們的冰箱,他們倚賴著它,數千年如此。大海,那是何其得親近呀,淑玲描述著……過去每當刺桐花開,族人便乘著竹筏一路向遠方划去,仿佛有什麼寶藏似的……而那寶藏,叫做飛魚。淑玲的手指在遠方的海面上滑動,好似不時躍出海面的飛魚。她說,她已經好久沒看見飛魚了。五年了,整整五年了。為了守護一片從小生長的海灘。這五年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踏上這片海灘?除了族人與財團,又有多少的汗水與淚水,消匿在最底層的土壤裡了呢?這五年之間,又有多少片純淨的海岸,被財團覬覦上,繼而出現紛爭呢?

這片海灘,它真正的名字叫做「杉原灣」,它還有一個更古老的名字,來自阿美族人的命名,叫做” Fudafudak”,指涉的是,當來自太平洋的風,吹起海岸邊飛沙時,那種壯觀的景象。而今,看著太平洋的風衣就吹起淺層的沙子,但是底部卻漸漸顯露出工程廢棄的鋼筋與石塊,聽說,幾天前這裡還發現過海龜的屍骨,空洞的眼窩直直望向海洋。不知道,當初命名的人會怎麼想呢?

聽說,這裡最近又在搭建達魯岸了。Taluan,類似漢語的「工寮」,是一個族人在工作之餘讓身心靈休憩的地方,代表著身體勞動與土地脈動的連結。又聽說,最近有一個朋友又被拖走了,就因為她在今年六月復活的美麗灣環評審查會議上,高喊「為什麼要環評?」。就在去年那次海灘上的經歷之後,今年年初,我搭上了一班荒野保護協會的車,去屏東縣政府前等待阿朗壹古道劃設保留區的決議出爐;然後隔天,就看到朋友的訊息,說接連兩個好消息:美麗灣集團最高法院宣判敗訴!

我為什麼要感到高興呢?

那天的後來,我在海潮間疾走,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麼討厭它呢?」我們也許不太容易有討厭一個人的機會,在我們的生活周遭,總是很容易充滿著一些有趣的人。而我們彼此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他的問題,假如一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那跟我們好像也沒什麼關係。當我第二度到那個海灘的時候,遇見一個年輕人,我問他對於在他身後的這棟沙灘上的建築有什麼看法,他說:「哎呀!可惜了,都蓋好了,如果不讓它營運,放著也是放著,但如果讓它營運,你看,不就像是下一座墾丁夏都嗎?」問他從哪裡來,他遙遙指向遠方:「台東市。」就好像最近有一段在網路上流傳的影片,影片中記者問在沙灘上嬉戲的遊客:「你會反對在這邊蓋飯店嗎?」遊客答:「不會啊……」「為什麼?」「就還……不錯啊?」

怎麼開始反美麗灣的呢?我回想,是怎麼認識淑玲與中岳那群人,以及反美麗灣的學生。似乎是在一個參與式民主的體驗營中認識那群學生,然後相約一同到美麗灣看看的吧。進而認識刺桐部落的淑玲姐。然後基於某種深究的熱情,開始在台北參加座談會、研討會、講座。總是看到那些總是焦急奔走於各個場合間的,同一群人們,然後為他們所感動。進而知道了他們的名字——叫做蔡中岳,叫做馬躍比吼,叫做詹順貴……以及更多來不及指稱的。

這樣說來,與淑玲姐的緣分其實相當奇妙。除了在台北的數次相會,目睹淑玲姐不斷奔走在各大研討會上,不斷呼籲學者與學生關注發生在遙遠台東的重大事件;來到花蓮以後,也先後在校園裡與太巴塱部落一次盛大的紀錄片放映會上遇見。淑玲姐看似靦腆,話不多,但一說話,即便只是描述些部落細微的小事,也會讓人不住地悲傷起來。我想,那是源自於長期的壓迫,產生出某種悲憤而動人的力量吧。最近一次遇到她,是在五月夜未眠沙龍的東發講座上,他們正要離開花蓮,急著要去趕車,還是來給我們工作人員打氣,聽完我的引言後,在中岳的邀請下說了幾句話,才匆忙離去。

我看見他們的努力,並為此感動。但那足以構成我反美麗灣的理由嗎?恐怕不是的。當我回到我的常軌生活。竟無法避免去思考這個問題——「他們究竟為什麼要以他們的生命來反抗呢?」我想,那是一種我們對於地域的認同吧!基於一種對於記憶中生長的那塊土地的親近感,進而想要守護。當它被某種包裝華麗、看似有著正當理由的外力侵入的時候,不免有所疑問,繼而提出質疑。

這一再被強調的、賦予開發行為正當性的東西,叫做「法律」。

「這些東西真能以理性來衡量嗎?」「法律不是最理性的東西嗎?」我花時間去調閱法律文獻,包括法界的兩本期刊:月旦法學期刊、台灣法學雜誌,又去問了幾個法界的朋友,包括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包括亞洲法律學生聯盟的學生們,看到的卻是他們對於美麗灣一案的憤怒。某種程度上,我能理解他們的憤怒。那是某種相信的價值遭受衝擊、相信的專業遭到濫用的異樣感受。

如果從女性主義批判法律的角度出發,我們分別可以從三個層面來質疑法律:「法規背後的價值理念」、「法律落實過程的影響因素與結果」、「教科書與法學的論證方式」。

法律該如何衡量,居民的土地情感、一路走來的煎熬?正反雙方在激辯過程中產生的嫌隙與傷口?更遑論自漢人移墾以來,殖民者對原住民在資源與土地上的種種掠奪與剝削?而這些壓迫的法理依據,又有多少是沿用國民政府急欲掩蓋作為的日治時期的法規,成為最堂皇的藉口?探究殖民者在歷史上的種種作為,「法律」時常都是賦予殖民者剝削之行為「正當性」的依據。例如,「國際法」在歷史上,就曾經成為殖民者對原住民勞動剝削的法源。

吳晟老師在一場中科三期的公聽會說:「這些都只是淺淺的道理。」淺淺的道理,卻用層層法規包裝,而變得厚重不堪。語言的不可量度性讓詮釋的可見度一再無限延伸,成為權力的競技場。與台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的公益律師陸詩薇,在台大法學院一堂亞洲法律學生聯盟(ALSA)舉辦之社課後短暫相遇,她一邊倉皇著離開欲繼續為每天龐大的工作事務做準備,一邊語重心長地說:「美麗灣就是一個一再被『濫用解釋權』的案例阿!」那天的社課即是談論「公民訴訟」。公民訴訟條款自1999年第一次納入法規(空污法)後,是為民間發聲管道開闢了一條新的權利救濟路徑,為法界人士與立委共同努力下的豐碩果實,卻不為大多數人所知。而美麗灣一案在詹順貴律師的努力下,於08年第一度打贏了公民訴訟,是為司法史上一次重大的人民勝利,也為公民訴訟作為權利救濟手段的可行性立下新的里程碑,又是何其值得慶幸。然而,在中科三期先例的陰影籠罩下,台東縣政府竟做出仿照中科三期「停工不停產」作法的聲明,以「法院定讞以前,環評仍屬有效」為由,繼續對「美麗灣集團的開發行為」「積極」不作為。

在參與的過程中,我逐漸瞭解到,法律不只在創生的過程中便充滿著權力的角力,在法條誕生以後,也依然隨著解釋權的不對等,產生不同的解讀與效力。也就是說,我們關心的不只是「書本中的法律」(Law in books),而是「行動中的法律」(Law in action),通常,探究「行動中的法律」通常會分成三個層面:「判例」(caselaw)、「法的實踐」(practice of law)以及「對法律的認知與信念」。從族群結構的角度觀之,並非如我們嘗言之「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而是清楚呈顯出:法律規範下的「原住民」一向是弱勢的。當官員口口聲聲宣稱「依法行政」時,也就是忽視了法律中權力不對等的事實,忽略了法律中隱含的族群因素。一套徒具空殻(原則)欠缺子法的「原住民族基本法」;一套獨樹一格賦予環評委員至高無上「否決權」的環評法;二十年前即始討論研議的「海岸法」,至今仍徒具草案而未立法。「書本中的法律」已與現實脫節,更遑論「行動中的法律」賦予了官員依據不同情境提出對自身有利解釋的空間?

在美麗灣08年高等行政法院判決確定時,政府強調「依法行政」,對美麗灣的違法動工消極不作為。到了12年最高法院判決確定,卻又說「業者只要補齊相關文件,再此環評通過之後便可營運。」黃健庭也說:「我們只是依法行政,沒有規定環評無效就要拆除的法律,我們怎麼敢拆?」如同那位在環評會上被警方拖走的朋友所質疑的:「已經蓋好的建物,為什麼要環評?」政府一再反覆的說辭,都再再揭示出僵硬法條在執行上的變動性。

作為一個運動的參與者,在許多當下其實是會不斷地質疑自己,為什麼要參與這個運動。我強調臨場的重要性,即便照片改變了人們的觀看方式(相對於繪畫),如艾未未一張電梯裡深具技巧的反光攝影(在⼀間電梯裡,拍出了左小詛咒和拘捕他的警察)發生的龐大影響力——藉由臉書、微博等新的訊息平台。但在此同時,「在場」依然重要,因為很多藉由辯證無法得到共識的議題,只要到現場去「看見」,便能獲得「更加」具體的感受。例如美麗灣的荒謬。

綜觀從80後延續至今,台灣社會中由知識份子與在地居民結合形成的特殊社運組織結構,就我的觀察,每個人各自懷抱有不同的動機,如同我參與王家的運動也不單只是理性辯證的結果,更包含了我與那個場合中與每個人的互動,因友誼而生的關懷,甚至是地域認同。而這點是無法為僵硬的法律所掩蔽的。因為對於「人」的關懷、對「土地」的情感,而無法繼續無感、冷漠下去。針對這樣的情境,要讓人們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現場,或是來自現場的訊息,我認為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跨領域的整合平台,不只是資訊的整合、更需要知識的跨界整合。

美麗灣仍舊樹立在那裡,而在那塊土地上,還有人在為他的家園哭泣著。但是越來越多的人逐漸聽見了,她那無聲地悲鳴:

「刺桐
是刺桐樹
樹幹做成的蒸桶裡
糯米在飄香

刺桐
是刺桐花
在她盛開的那一刻
就是備好竹筏

出海捕飛魚的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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